巨婴翼下

文/章秀平

一阵急促的敲门声，进来一位年轻老师，“章老师，不好啦，不好啦。一年级有两位家长在班级门口吵架，好像快要打起来了。班主任根本就劝不住啊。”

一年级教室门口，走廊栏杆边相向站立两位女子，三十多岁样子。一位长发微胖，一脸愤懑，两片薄薄嘴唇噼里啪啦快速煽动。对面的短发略微木讷，见缝插针偶尔辩解，却也绝不示弱。刚刚入职的班主任老师，无奈地看着她们，根本插不上嘴。

还好，是两位妈妈，比我预想中的场景要温和得多。

“什么事情啊？”

两个妈妈扫了我一眼：“没什么，就是一件小事情哪。”

可是，看她俩架势，这“小事情”显然还没完。

我站在一旁，在一阵无序而零碎的对话中，大致拼凑出故事梗概。一个孩子打开水壶时，甩开手臂，水壶开口处擦过身边另一个孩子的嘴角。嘴角向内唇边裂开一道一公分长的口子。班主任将事情告知两位家长。受伤孩子的家长匆匆赶到学校。对方家长接到老师电话，也来到学校了解情况。双方说好一起带孩子去医院。

受伤孩子家长开着车子向医院去，透过后视镜，却看到对方家长车子拐上了另一条道，向另一个方向走了。原以为对方走另一条路，却不想在医院左看看右等等也不见对方出现。等将孩子伤口处理好，这位受伤孩子的家长气不过，直接打电话指责对方不负责。对方也不示弱，毫不客气地怼回去：这一点伤有什么关系，又不是有什么生命危险。

由此，一场原本是两个孩子之间无意的小伤害事件，就升格为两个家庭的纠纷。

“你的老公是什么态度？对我一个女人这样。那是不是我也要带我老公过来？”

“你家有人，我们家也有人的。你能带上一批人，我也能带上一批人。”

“你老公这个人的素质就是差。你不看看刚才那个样子，用手指头指着我。什么意思啊？到底想要干什么啊？”

“我就想打电话问问，为什么你们没有到医院来？不来也可以，又不是我要求你一定要过来。让我医院里左等右等，连一句招呼也不打。打电话给你，还说又不是有生命危险，有你这样说话的吗？要是有生命危险就不是这个样子了。”

……

“当时也是非常着急，这样那样的事情一起挤过来，我们也很烦啊。”

“我们就是缺一句交代的话嘛，当时家里临时有事情就直接开车掉头了。”

“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老公？说我老公没有素质，他有没有素质还轮不到你来说。”

“你只管去看了就是啊。多少医药费我们都会承担的。”

……

两人你来我往，唇枪舌战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那个在她们口中扔过来扔过去的“老公”，可能就是刚才在楼梯口迎面遇上的男子。男子虎着一张脸，手里拖着一个小小孩，匆匆下了楼梯，剩下两个女人的对弈。

下课了，课间操音乐响起，孩子们排好队伍，跟着班主任老师有序向操场走去。两条长队，左边小手牵着右边小手，经过两位衣着体面的妈妈，两张愤愤不平保养有方的脸。

“好啦！接下来就是上课时间。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情非常清楚，责任也很明确，你们家长双方也都没有异议。我看你们现在的讨论已经超出了两个孩子之间的纷争。那么，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学习，我建议你们还是到校门外去继续争论吧。”

一听“影响孩子学习”，两位家长还是达到了高度一致，她们都停止了争辩，肩并着肩，向着楼梯口走去。

一阵短时安静，身后继而又响起两位妈妈呱啦呱啦的声音，颠来倒去重复着刚才的话语……

很多年前，我担任三年级某班班主任。班级刚接手不久，对学生家长情况了解还处于摸索阶段。某个午后，办公室里忽奔来两个慌张的孩子，“老师，不好啦，不好啦，小D爸爸在教室里打人啦。”

赶去教室，只见几排书桌间立着超高的男子，目测身高超一米八，肩宽腰圆像一道巨型屏障。他一边旁若无人在桌椅间转悠，一边高声嚷嚷：哪个是小W？哪个是小W？突兀高个，结实身板，哄大嗓门几乎要拆散整间教室。身后尾随一个中等个子的妇人。妇人穿过他的腋下，一个健步，伸手逮住讲台边的小W，一阵拳打脚踢。高个子男子也跟上去，伸手欲够到男孩。我赶忙扑上去，挡在男子面前，感觉自己张开的双臂就像小鸡挡住一只捕食的老鹰。

保安随机到场，拉住男子，劝出教室。男子不情愿地离场，一边还摇着食指，转身嚷嚷道：

“今天先警告你，看你还敢不敢动我们家小D。你们其他人全部都听着，我今天把话放这儿了，以后还有人敢动他一根指头，我直接将你扔下楼去。”撂下狠话，扬长而去，妇人也快步尾随而上，留下教室角落里哀嚎的男孩，还有一群愕然的孩子们。

回到办公室里，我仍心有余悸。估计男子还留有一点理性，看我这个老师的小小面子吧。不然的话，刚才我那本能一扑的动作，以他这架势，以我这身板，直接被碾碎真是秒秒钟的事儿。

缘何而起？午饭后，几个男孩在走廊楼梯口奔跑嬉闹起争执。这个名叫“小D”的孩子，直接电联父母，诉说委屈。于是，就有了刚才教室的一幕。而家长冲进教室的一刻，他们的孩子，早已与这群男孩化解纠纷，又玩到一块儿去了。

此后，这群孩子私底下就流传一个梗：某人一声惊叫，“小D爸爸来了！”随后一阵哄笑。

《笑傲江湖》中有句经典台词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。一个成年人聚集的团队，尚且各种别扭龃龉不断，何况几十个孩子聚集在一个几十平米大小的教室。上课下课，作业嬉闹，朝夕相处，各种纷扰。孩子作为成长中的人，处在懵懂摸索学习与人相处的阶段，磕磕绊绊在所难免，个别甚至“熊”一点，也不稀奇。他们在纷争与磕碰中，学习人与人相处的边界、规则与妥协，多少熊孩子总有长大一天。却是一些当事父母，用成人世界的是非曲直无限放大孩童间的轻重得失，执念丛林法则睚眦必报锱铢必较，活在自私傲慢的空间里不依不饶，倒成了长不大的巨婴家长。那扑棱棱展开的羽翼，是对孩子本能的护卫，还是另一种偏执的伤害？

长在巨婴羽翼下的孩子，令人担忧。

如山威严，似海柔情

   编辑：小北